周琰：罗伯特·福恩斯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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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一段时间，大多数人的快节奏生活被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打断，人与人之间的日常交流也变得稀疏缓慢。应‘招隱’的稿约，周琰开始与一些友人通信，并给这些书信起了一个名字：“空华鸿音”（Letters That Flutter in the Śūnyatā Illusions）。接下来，我们会陆续刊发这些平静优美的信件。

”

在画画的罗伯特·福恩斯

罗伯特·福恩斯（Robert Fones）1949年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西南的伦敦市。很小他就喜欢语言文字、插图和设计。罗伯特的父亲是本地历史学家。17岁时，他在本地一个高中的一个艺术工作坊中认识了观念艺术家格雷格·科诺（Greg Curnoe），从此参与到伦敦艺术圈中——60到70年代加拿大观念艺术的摇篮，成为加拿大观念艺术运动的一个先驱和主力队员。罗伯特年轻时放逸不羁，他没有去上大学，却是我认识的最博学的人之一。他是艺术家、策展人、艺术批评家、出色的诗人和作家。他的散文有最好的英语那种朴奥和回味无穷。罗伯特的艺术标志是绘画、雕塑、装置等形式呈现的字体创造。贯穿一生创作生涯的一条主线是对日常生活和集体记忆中文化历史与自然地理形貌可见与不可见痕迹的兴趣；另一条主线是视觉表现的幻象和悖论的游戏。精确、幽默、谦逊是他的艺术也是他自身的气质。罗伯特也是英国民俗舞莫里斯舞专业舞者，多伦多莫里斯人成员之一（The Toronto Morris Men）。2011年罗伯特荣获加拿大艺术最高荣誉——总督视觉媒体艺术奖。他曾先后在安大略设计艺术学院、多伦多大学、谢里登学院任教。

2017年夏天，我在意大利裔艺术家卡梅洛·阿诺丁（Carmelo Arnoldin）家的野餐会上和罗伯特相识。热情奔放的卡梅洛安排他坐在我旁边，并立刻告诉罗伯特：“你必须请琰去你的工作室！” 罗伯特瞪着眼睛回答：“我从来不请人去我工作室，除了我画廊老板，谁都不能去我工作室。”他脸红了，我装着若无其事。过了一阵儿，他提出和我互加Instagram，我们成了网友。也许日常中互相愉悦、心领神会的交流是最舒服的交往方式。罗伯特是安大略自然、历史、风俗、文化的一个活宝典，平时看到的动植物、建筑、设计、标志、字体、工具、生活历史等等我不知所以然的事物，他几乎都能给出答案。罗伯特介绍爱尔兰诗人爱丽丝·奥斯瓦尔德（Alice Oswald）和她的诗集《污泥》（Dirt）给我，现在她和卢·伯森是我最喜欢的两位活着的诗人。罗伯特也喜欢狄金森，称赞她无人能比的精确，从他最喜欢的一首狄金森中，可以猜到他羞涩寡言背后的清高：

我籍籍无名！你又是谁？

你也籍籍无名吗？

那我们就是一对！

可别说！他们会驱逐我们

— 你知道！

是个人物多郁闷！

出头露面 — 像只青蛙 —

漫漫长日 — 对一片仰慕的沼泽—

宣扬你的名！

几个月后，罗伯特邀请我去他的工作室访问，真让我开心（后来我得意地和卡梅洛讲这件事）。我坐着看他画画，他正在画一个朋友留给他的便条，写的是指路信息，如此寻常——又如此不寻常。不觉中，我们聊到了爱情和生命中的至痛，时间变得异常缓慢，像是要小心翼翼把难以辨认的丝线轻轻挑起，织补冥冥然的记忆。可是一旦讲过以后就轻松了，之后我们再没有提起。后来，罗伯特请我去他任教的学校和他的个展做了两次演讲，其中一次是我第一次尝试和本地人谈中加两国艺术交流的具体问题。

Right at the Highway 148, 2019, watercolour on paper

疫情期间，我不时会想到罗伯特。最想念就是在工作室看他一笔一笔、一层一层地画；而我们聊着画笔、纸、形式历史、屋内的光影屋外的建筑、食物、家居史、资本主义和气候危机等等。罗伯特应邀写的信我很喜欢，它也是我的心声，尤其最后一段。华人在自身历史文化的蜃影中，也在骤然面临的种种冲击下，无法与外在世界共同面对世界整体的危机；也还无法反思，哪怕是客观地看待病毒和其与我们的因果关系。

Hath no such glorye, 2011, acrylic on canvas 

2020年5月10日

自从瘟疫全球大流行以来

罗伯特·福恩斯

真安静。红衣主教鸟（北美红雀）在最高的树梢鸣叫，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它们明艳的红羽清晰可见。松鼠寻找去年秋天藏起的最后的坚果。狗扯着狗链叫着，着急要去现在关闭着的不系链公园。狗不懂病毒。它们只知道主人呆在家里，它们出门遛的次数多了。鸽子一个挨着一个蹲在建筑檐口，俯视着人间。大流行期间只有人被迫改变他们的行为。

病毒算不上活着。它们由包裹DNA或RNA链的蛋白质外壳组成。蛋白质外壳上有受体，可以使它们附着在特定的宿主部位，对2019新冠状病毒来说，鼻子、喉咙和肺的粘膜是受体部位。一旦它们将自己的RNA转移到宿主细胞中，它们就会接管细胞机制以产生更多病毒，而不是让细胞正常运作。它们的繁殖能力是它们唯一能声称活着的标志。单独的病毒自身并没有恶意的动机。它没有脑子，没有意志。它只是按设计运作，在维护自然平衡中发挥它的作用。

要是你能看到病毒像一团荧光闪闪的橙色云朵从人们嘴里冒出来，或者是蓝色指纹留在被触摸过的表面上就好了。可是这病毒不可见。我们许多人戴着口罩，和其他人保持两米距离，如果在人行道上一个人迎面走来就赶快挪到大路上。我的《纽约时报》送来以后，我把它拿到公寓里，洗手，让它搁在那儿24小时。我看不到病毒会在上面，会有可能被送来的人的手污染。我也看不到病毒死去，可是人们告诉我它们确实在大概8小时以后就像雪花融化失去结晶结构一般死去。

我看不到那些可能被感染的人。我不知道任何感染了病毒的人。我在新闻上听到病毒的后果，听起来够吓人，足以让我尽可能呆在家里。安大略的第一个病例报道之后不久，我开车经过了一个无家可归者庇护所，看到成群的人们紧挨着站在一起，他们中没几个戴口罩。我知道病毒不可避免会打击这样的弱势人群。大多数死者和老年护理机构，无家可归者庇护所有关，现在又是监狱。大流行显示出我们对这些群体的不重视。

在过去，瘟疫和大流行曾经消灭了很大一部分人口。这是自然对某一物种保持控制的方式。病毒很容易利用我们的数量、我们在全球到处旅行和我们的社会习性。我们为它们创造了一个繁荣生长的理想环境。 

May 10, 2020

Since the Pandemic

Robert Fones

It is so quiet. Cardinals call from the highest trees, their bright red feathers visible in the naked branches. Squirrels search for last Fall’s hidden nuts. Dogs bark as they pull on their leashes, anxious to the get to the off-leash parks that are now closed. Dog’s don’t understand the virus. They only know that their owners are home and they are getting more walks than usual. Pigeons sit side-by-side on building cornices, looking down at the human world. It is only humans that have been forced to change their behaviour during this pandemic. 

Viruses are barely alive. They consist of a protein shell that encapsulates a strand of DNA or RNA. There are receptors on the protein coat that allow them to attach to specific host sites, in the case of Corona-19 mucus membranes in the nose, throat and lungs. Once they transfer their RNA to a host cell, they take over the cell machinery to produce more viruses rather than the cell functioning as it normally does. Their ability to reproduce is their only claim to be considered as living. The individual virus has no malicious motive in itself. It has no brain, or will. It is only doing what it has been designed to do, playing its part in maintaining the balance of nature.

If only you could see the virus as a fluorescent orange cloud coming out of people’s mouths or blue fingerprints on surfaces that have been touched. But the virus is invisible. Many of us are wearing masks and keeping a two metre distance from other humans, moving out into the street if another person is coming toward you on the sidewalk. When my New York Times gets delivered I bring it into my apartment, wash my hands and let it sit there for 24 hours. I can’t see the viruses that might be on it, potentially contaminated by the hands of the person who delivered it. I can’t see the viruses dying but I have been told that they do die after about eight hours like snowflakes melting and losing their crystalline structure.

I can’t see the people who have become infected. I don’t know of anyone who has the virus. I have heard about the effects of the virus on the news and it sounds scary enough to convince me to remain at home as much as possible. Shortly after the first cases were reported in Ontario, I drove by a homeless shelter and saw groups of men standing close to each other, few of them wearing masks. I knew that the virus would inevitably hit such a vulnerable demographic. Most of the deaths are associated with elderly care facilities, homeless shelters and now prisons. The pandemic has revealed our low priority for these groups.

In the past plagues and pandemics have wiped out a huge portion of the human population. This is nature’s way of keeping a species in check. We might not like it and we may figure out a vaccine to combat it, but pandemics won’t cease to occur. Viruses can easily take advantage of our numbers, our ability to travel anywhere on the globe and our social nature. We have created an ideal environment for them to flourish.

附录：罗伯特·福恩斯作品简介

Butter Models, 1979

罗伯特的成名作是1979年的装置作品“奶油模块”。他跑遍了安大略西南部的传统家庭奶油作坊，收集了他们的一磅重奶油，剥取包装纸，制作了150个木制“模块”，用收集的奶油包装纸包起这些模块，放在两个展览柜中展出。这是加拿大濒临消失的农场生产、生活自然传统的挽歌。

Carrier, 2011

达尔文在写《物种起源》的时候，也在伦敦郊外的Down House养了许多鸽子。这些人工饲养选择的鸽子帮助他理解物种的自然选择。达尔文给这些鸽子起了诗意的名字，比如：不倒翁、噘嘴儿、雅各宾、花褶背等等。罗伯特使用锡铁片制作这些雕塑，在达尔文生活的时代，这种材料往往用来做盒子、厨房和储藏用的容器。这个作品把个人性情爱好、日常生活和影响历史的不同因素巧妙地包含在一个灵动的视觉形式中。就像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所说：“从自身来看，每个事物都既伟大也渺小”——这或许正是罗伯特看待事物的方式。

Leviathan #2, colour photograph mounted on aluminum, 46" x 68 3/8"

利维坦：自然（上帝创造并由而统治世界的艺术）是人的艺术，就像许多其他事物，也是模仿的，它可以创造人造动物。看到生命不过是肢体的运动，生命的开始只是其中的某个主要部分，为什么我们不能说一切自动机械（automata）都是人工的生命，就像钟表一样是靠弹簧和轮子运动的引擎？什么是心脏呢，不就是一眼泉？神经不过是许多线；关节是轮子，让整个身体运动，就像人造者所要的那样？【霍布斯】

一个夏日，罗伯特坐在渥太华河畔，看着河面波光上飘荡的云影，突然有了灵感，他知道“利维坦”系列的字该怎么做了。夏天的渥太华很迷人，渥太华河穿城而过，视野广阔，风光云影殊异。我曾描写过那景致：

云之旅（2011）

周琰

在北纬之北，大河萦绕在

天际之弧更深圆的拥抱下

七月的冰蓝催眠了光的花

浪的奔流，漫不经心的风

把大地的凝视镌入水的心

生的常态飘入星球的轻盈

谁捕捉了游人的心，云的形影

像少年藏在柜子里要流浪的包

像世界的广阔里无缘无故的笑

像一朵花面前的时间

一只蛋壳裂开时

世上的音涌到之前的寂静

一朵云在空中绽开

勾画出喜悦的形状

我惊奇地看心它释放自己

因为你极美

因为你如此美

这里银白的羽毛，绿色的星夜

那里蓝色的大海，紫色的树林

在手写体和工业制作的字体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关系。罗伯特常常结合这两种字体形态和它们蕴含的丰富文化记忆，或者已经神秘地隐藏起来的文化痕迹，对历史字体再造或者创造新字体，而它们通常都和特定的地方与时间有种种隐秘的联系。他作品的视觉形式迷人而有趣，但是稍作挖掘，就会显露历史生活的复杂脉络。

Egyptian Expanded M/Chinese Lions, 1990

“放大的字母M/中国狮子”是一对作品。罗伯特把两个放大的M和H字母做成雕塑，将安大略皇家美术馆1923年购买的两尊清初石狮子在中国北方田野原址的照片，和中国工人在美术馆装卸安装时的照片，做成雕塑的表面。放大的字母如同多点视角建筑结构，将殖民史与博物馆史联系到一起。图像与空间的移置，将实在物和场域转化为抽象感知与心理感性彼此折射的镜像。

Gothic-Tuscan Italian A/Cercle Bleu, Rue des Rosiers, 1992

罗伯特在巴黎犹太区一家老商店的招牌上看到一个E字，在托斯卡纳他看到老哥特字母A。他用哥特字母A做成雕塑，雕塑表面的图片是巴黎犹太老商店的照片。中间雕刻的字母E，则代表着德尔菲神庙上镌刻的E，普鲁塔克曾描述它：“了解你自己” （γράμματα）。

Rebel Angels, 2000, acrylic on canvas

“斜角字母绘画” 让人想到北美定居者传统中的家庭手工被子图案，城市的街区与街道。它们也像迷宫，魔方，或者古老的窗景设计。 

罗伯特·福恩斯有关网站：

http://www.robertfones.com/

https://www.olgakorpergallery.com/artists/robert-fones

罗伯特朗诵他的长诗录像（Reading by Robert Fones, Mar 31, 1975）

Reading by Robert Fones at The Western Front, Vancouver, Mar. 31, 1975.

https://front.bc.ca/events/reading-by-robert-fones/

编辑 / 朱荧荧，编审 / 戴卓群

作者简介：

周琰，多伦多大学当代艺术与信息学博士候选人，策展人与译者。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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